“薛姨,你说真的?小花儿姐姐以后留在咱们家,专门陪着我了”,杨纤月欢喜得不得了,拍着手掌蹦蹦跳跳,“好呀好呀,银兔儿喜欢小花姐姐!她爷爷也留在这吗?”
“你怎么谁都喜欢?谁都能玩到一起?”薛夜来拿手指戳戳呆兔子的额头,“跟你姨母一模一样的,真愁人。”
杨纤月觉得这不一样,待月楼所有人都是大人,只有她一个朋友,但小花姐姐不是大人,她也是小朋友:
“薛姨,我就是喜欢她嘛,小花姐姐很有见识,给我讲了外面好有趣的事呢”,杨纤月听了谢小花给她讲了二十年前太平桥下的吞剑奇侠,五里湖边神出鬼没的卜卦仙人,不久前豫章轰动一时的会杂耍的猴子……这些市井传说杨纤月听得少,被谢小花唬得一愣一愣的,已把人家当作了自己人,开了小橱,一边找出了新做的兔毛披风,一边问:
“薛姨,小花姐姐身上的纸衣服摸起来怪怪的,不像会舒服的样子,我把这衣裳给她做见面礼好不好?”
杨纤月觉得,薛姨看着像是想骂人,但又骂不动了似的:“姑娘,你真大方,你不愧是玉大娘子教养出来的,见面礼一出手就是新做的衣裳。好好好,这账我再也不管了,你们姨甥俩趁早败完是干净!”
杨纤月惦记给新来的小姐姐,连安慰薛夜来都显得有些敷衍了事,“不生气啊薛姨,不生气,你乖你乖,我马上回来……”,她一边说一边抱着衣服往外头走,只留下薛夜来一个人仰躺在榻上唉声叹气无语问苍天。
谢家爷孙俩在小院的栀子树下道别,杨纤月抱着小披风走过来时,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打在他们单薄的纸衣上,一阵猎猎作响。
“爷爷,这钱您不能给我,拿回去治病要紧”,谢小花说话轻声细语,态度却很坚决,“大娘子说了,让我以后伺候姑娘,姑娘很好说话的,我会好好伺候姑娘的。”
她说到这带上了哭腔:“爷爷,我要在这过好日子了,这银子您自己收着。”
谢爷爷半蹲着,扶着谢小花的肩膀,说话很急很快:“小花儿,你要好好伺候姑娘好好听大娘子的话,大娘子说什么是什么,晓得吗?以后不要想着爷爷,更不要想着你爹娘,你要一门心思替姑娘替大娘子着想,要忠心,记住了?”
他说一句,谢小花就点一下头,杨纤月抱着披风不远不近地看着,她也开始难过起来,她想起了阿爹——
“等你把关关雎鸠背下来,阿爹就来带你回家。”
杨纤月并不想回家,可她还是希望阿爹回来。
“小花儿,这三十两银子你听爷爷的,自己留着压箱底,你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可千万不能乱花呀孩儿,你听爷爷的,用布把银锭子这么扎紧了,贴身藏着,等有急事才不慌,记住了没有?”
谢小花哭着摇头不肯收,谢爷爷却硬把钱往她怀里塞好了:“你要好好伺候姑娘,千万哄姑娘高兴,若能有那个好命一直做姑娘的贴身丫鬟,强似卖笑万倍,你记住了没有?”
他这么说着,转身看见杨纤月,谢爷爷的腰便弯成了三节,一下一下给杨纤月鞠躬行礼:
“姑娘好,姑娘好,姑娘好派头,好行扮,好相貌!以后还得劳碌您多多带挈我家小花儿”,他朝杨纤月竖着大拇指,把谢小花推到杨纤月身边,“您有什么事随便吩咐她,我家小花儿很能干的,什么都会,您只管使唤她。”
他说到这,腰已经不能再弯,头都要碰到地上了:“就是求您带挈带挈她,让她跟着您,求您别嫌弃她,别赶她走,让她跟着您吃口饭,我家花儿吃得少,好养活……”
谢爷爷絮絮叨叨地,又从谢小花怀里把包着三十两银子的布包拿出来,哆哆嗦嗦拿了一锭五两的银锞子,想了想又拿了一锭,把这十两银子高举过头往杨纤月跟前送:
“姑娘别笑话,没什么可孝敬您,这十两银子给姑娘买零嘴吃,求姑娘看觑我家小花儿。她若做错了您只管骂,只求您别赶她走。”
杨纤月心里很难受,不知道为什么,她老是想起,那天早上,阿爹也是在这棵栀子树下跟自己告别的。夏天过去了,冬天来了,阿爹还没有回来,小花姐姐也要离开家留在这了。
杨纤月就把银子塞回谢小花手里,很郑重其事地跟谢爷爷说:“谢爷爷,我不要,我有钱,小花姐姐能来家里陪我,我很欢喜,您放心好了,我不会欺负小花姐姐的。”
他们在树底下说话,姨母就过来了,给了谢爷爷一包东西:一袋铜钱,两件夏爷爷的旧衣裳,两斤白面,一些药材,一条长长的上好的腌腊肉……
谢爷爷要跪下给姨母磕头,姨母坚决把他拉起来:
“谢师傅,您不必这样,这些您拿回去,今日已经晚了,明日我带您到泉香堂瞧大夫去,等病好了,您不要再推辞,一定到待月楼来做我的乐师。”
谢爷爷却只是摇头:“大娘子,您已经受累许多了,您能把小花儿留给姑娘做伴,小老儿和我那早死了的婆娘都感激不尽了。”
“大娘子,有道是救急不救穷,我从前手就抖,如今更抖个不停,没法儿给您当乐师,我不能砸您招牌啊”,谢爷爷话说得很快,杨纤月看见姨母有几次想插话都没插进去,“至于我家,您更不能来啦。大娘子,您别忘了,我那个儿子是个赌棍,酒鬼,他本来就想来讨您的便宜,您若再跟我多往来,被他缠上了,还有姓朱的那一帮人呢,后患无穷,后患无穷的……”
玉楼春摇头还想说什么,谢爷爷啧一声,眼睛也亮了一亮,腰也不是三节腰了,倒像是拿出师傅派头来了似的:
“玉姑娘,您得听师父的,您呐,是一身侠骨,可您还得顾着这一大家子人呢!您听师父的,玉姑娘,尽人事听天命,就好啦。”
他摆摆手,拿着小包袱,拍拍玉楼春的肩膀,又摸摸谢小花的头,拖着迟缓的步子,在雪地里一步一步拖着自己的身躯,慢慢地走了。
这是黄昏时分,天很暗,刺骨寒风又卷来了满天碎雪珠,一阵飘飘扬扬过后,已经瞧不见谢爷爷的身影。
“你叫小花,今年八岁”,杨纤月带着小花姐姐洗漱吃饭换好衣裳,就按着姨母说的,把她带到前厅。薛姨拨着算盘,看着小花姐姐还是咬着腮帮子不太高兴,姨母却很有兴致地问,“小花这个名字有些简单了,我给你起个大名好吗?”
“不如叫,瑶花,谢瑶花,好不好?”
这个名字很好听,杨纤月很喜欢,她在薛姨怀里拍手:“好听好听,瑶花,瑶花,这个名字真好听!”
“谢谢大娘子起名儿,小花都听大娘子的。”小花姐姐显得有些紧张,也很规矩,但是她说话依旧是大大方方的,杨纤月觉得小花姐姐很厉害,因为自己一到陌生人跟前声音就会小很多。
“会唱曲儿?唱一段给我听吧。”
玉楼春坐得很端正,薛夜来也来神了,把算盘放下了,搂着杨纤月也坐直了,谢瑶花就清清嗓子,声音微微颤抖地唱了一段:
“自从离别守空闺,遥闻征战起云梯。夜夜愁君辽海外,年年弃妾渭桥西……”
“罢了罢了,姊姊,难怪当年谢师傅统共教您不到俩月,您就换师傅了”,薛夜来拿手掌拍了一下额头,“好好的小女孩子,怎么唱腔这样装模作样地矫情?”
谢瑶花瑟缩一下,睫毛颤了一下。
杨纤月怕谢瑶花难过,赶紧找补,“薛姨,我觉得还是不错的啦”,她在待月楼养了这些时日,天天听念奴鬓云她们唱曲,念奴是从前洪州歌姬里的状元,鬓云是如今浔阳江畔唱曲的新星,杨纤月听得多了,自己虽未必唱得有多好,听还是会听的,“瑶花姐姐还是小孩子,她再练练,练多几年就更好听了。”
但玉楼春似乎对谢瑶花接着唱曲的兴趣不大:“小花,你祖母是舞姬,你母亲也是舞姬,我看你这一身筋骨倒是很好,你会跳舞吗?”
谢瑶花说在家也学了一点,随后便将平踏步,勾绷脚,下腰,横竖叉,软叠肩,肘前桥……诸如此类一系列的基本功都展示了一遍。
“姊姊慧眼识珠”,薛夜来看到一半就眉开眼笑,把算盘往边上一推,“我服了,姊姊,我给姊姊赔罪,还是姊姊识货。”
杨纤月觉得,薛姨连看小花姐姐的眼神都变了,那副热切的样子——跟鬓云姐姐见了碎银子差不多——仿佛恨不能抱人起来亲一下似的。
对比之下,玉楼春显得如此稳重:
“我答应你祖父,将你留在家中,跟银兔儿做伴,好好照顾你,你放心,我自不食言”,玉楼春招手把谢瑶花叫到身前,“你可以一直跟姑娘住在一处,好好陪姑娘玩。不过,你终是世代乐籍,还是要学点吃饭的本事的。”
“你于舞蹈,颇有天分,而且你祖父给你的基本功打得好。从明儿开始,姑娘早上去上学,你便跟薛娘子去楼里学跳舞,下午回来,跟姑娘一起读书识字,明白了吗?”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杨纤月得了一位周全大方,见识广博的新伙伴,从此也不肯跟姨母或者薛姨睡了,两个小姑娘一床睡,谢瑶花就把她走街串巷听来的各种传说讲给杨纤月听。
什么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儿,什么娶了老婆还修了园子整日坐花车的大耳朵老鼠,什么会说人话会弹琴的白爪蓝毛猫……这些离奇的故事,玉楼春瞧不上眼,薛夜来挂不住心,谢瑶花却自小在勾栏里混,一肚子都是这些荒唐故事,难得如今有了听众,也很乐得讲给杨纤月听。
冬至一过,时间似乎就过得很快,杨纤月每天早上跟师兄一起反抗大师兄,下午跟小花姐姐一起被姨母罚抄书,晚上继续一个人对抗恶霸薛姨(谢瑶花怕薛夜来怕得要死,根本不敢跟杨纤月并肩作战),眼瞅着到了小年夜,薛姨跟客人们提前贺了新年,待月楼就闭门谢客了。
杨纤月跟着玉楼春一起,给待月楼那些雇来的伙计杂役们发了新年红封,给他们放了假——待月楼要初十才开工呢,杨纤月听姨母的话,一个一个跟他们道“新年好”“万事如意”,倒是收到了不少小零嘴儿。
但是更多的人还是留在待月楼过年的,跟杨纤月一样——
“待月楼就是我们的家。”
玉楼春和薛夜来一左一右牵着杨纤月,站在待月楼三楼临江的窗户边,浔阳江上笼罩着一层薄雾,杨纤月从窗外看去,只觉得这条江真是,长得无边无际。
“银兔儿,你要在家里过第一个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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