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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玉大娘子,我家老爷昨儿回府就吩咐了,他精神头不好,这一阵不见客”,梁郡丞家的管家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站在台阶上俯视着玉楼春,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您请回,请回。”

这梁郡丞在浔阳也有六年,玉楼春往日登门送节礼,郡丞大人总是和和气气请她入府叙话。梁府每回宴客,除去请待月楼的伶人乐女去献艺,专给玉楼春的请帖也从未落下的。

这几日乌云盖顶,阴阴沉沉,日头掩在云山之后,影影绰绰看不分明,风贴着地卷起来,有粗糙的砂石略微擦过玉楼春的脸颊……玉楼春略抚了抚鬓发,仿佛没有半分被拒之门外的窘迫,只是笑吟吟地颔首,往管家手里塞了个鼓囊囊的荷包:

“大人方才归府,怎敢叨扰,只劳您替奴转致意罢了”,玉楼春说着,从阿巧手里接过金丝楠木的匣子,“前日端午,大人尚未回家,奴无幸拜会。备有苏合香、石菖蒲、冰片、麝香若干,并蟾酥锭、紫金锭、盐水锭、赤金锭,俱是寻常消暑小物,区区薄礼聊表奴牵念之心,烦请足下代奴转交。”

那管家却并未接过匣子去,掂了掂手里荷包,笑得颇为和气,“大娘子,不是小的图省事,是大人亲口吩咐的,谁的礼也不能收”,他把荷包攥紧在手里,几番犹豫还是把拳头伸过来伸过来,“这个……您也——”

他吞吞吐吐,玉楼春赶紧拦下他的话头,双手把他的拳头轻轻推回去:“不过一点心意,值当什么,这天气又闷又潮,奴叨扰您许久,只当奴请您喝碗凉茶罢。万望替奴向大人转达问候之意,奴不胜感激。”

“这个好说,这个好说,话我一定带到”,管家顺着玉楼春推这一下的势头,不着痕迹地把荷包塞进怀里,这才走下两级台阶,在玉楼春耳边小声说道:

.“玉大娘子,不瞒您说,此番变故,那是天崩地裂,我家大人好不容易从府衙脱身回家,如何肯再沾是非?我家爷昨日回来,脸只剩得两指宽,您要登门,且得等些时日呢。您也别怨我,别家也一样。您要烧香呐,只怕浔阳没地儿给您烧哩。这些话我本不当讲,实在是我心慈……”

玉楼春低眉顺眼,千恩万谢,转身离开之际,也忍不住沉了脸。

见不到人,她早有心理准备,可礼也不收……竟是礼也不收!

阿夜……阿夜……

杨纤月搀着玉楼春的手,扶着她一起进了轿子,扁着嘴小声抱怨:“瞧这人的嘴脸。”

玉楼春吩咐起轿,闭着眼揉着太阳穴:“你多跟姨母求几回人,就该知道,收银子肯说这些话,便是很好的人了。”

杨纤月头挨着玉楼春的手臂,眉毛眼睛皱在一起,愁眉苦脸的:“郡丞大人不收礼物,也不见姨母,昨天长史大人也这样,以前不是这样的呀……怎么在府衙被关了几天,就不见姨母了……是咱们的礼物不好吗?”

“若是嫌礼物不好,那就好了,怕只怕——”,玉楼春摸摸她的小脑袋,把小丫头揽进怀里安抚似的拍了拍,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浔阳城太平日子过久了,从上到下都不大知道外头的“行情”,人不上道,送礼都送得上不了台面。宣抚使大人心善见不得人糊涂,端阳前日特意让抬出四具悚人的尸首,这才吓醒了许多人。那些有人被扣在衙里的人家回过味,有家底的卖田卖地凑金凑银,没家底的砸锅卖铁卖儿卖女,你一箱我一筐争着往衙里送,宣抚使要孝敬,洪校尉得打点,蔡大人也不能怠慢,求爷爷告奶奶的,只求牢里的人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金陵来的老爷们是讲道理的,涉案的穷鬼打死也就打死了,递了重礼的那得算迷途知返。只要有“诚意”,心善的大人们抬抬手,连于太守的僚属和宗亲都放出来好几个人。

待月楼的诚意并不比任何人少,可薛夜来就跟犯了天条似的,无论怎么使银子托人,不说探监,竟连一点吃的穿的都送不进去。而雪上加霜加冰雹加飓风加大地动的是,在宣抚使他老人家拒了待月楼的礼物后,满城没有人敢再收玉楼春的礼。

“姨母,我现在好羡慕那些能把礼物送出去的人……”杨纤月心有戚戚一般,靠在玉楼春肩膀上,玉楼春握着孩子的手,娘俩的手都冰冰凉凉十分僵硬。

“大娘子,乐营到了”,阿吉打起轿帘,在玉楼春身边小声说,“应门的说营使相公不在,我说咱们来交契金的,那边才让进。”

玉楼春揉了揉脸,转了转眼珠子,笑得温柔典雅。

“玉大娘子,契金打发个孩子送来就是了,这天儿又闷又潮的,亲自跑一趟不值当”,专管浔阳乐户的陈营使捻着灰白山羊胡,客客气气让下人上茶,“这万事自有缘法,你也是尽了力了,尽人事,听天命嘛,做东家做到你这份上,薛娘子在里边也怨不得你的。”

到底是十来年的交情,陈营使这话说得也算敞亮,玉楼春依旧敛色屏气婉婉有仪,把早就打好的腹稿在心里又过了两遍,才开口道:

“陈相公,这些年,我赖阿夜做个臂膀,如今阿夜一去不回,待月楼上下人人自危,哪里还有心思干营生,我也是心焦得很。她一时半会回不来倒是小事,只是,唉,不瞒您说,这个月账上就不大好看,契金也……”

乐户由乐营总管,名字都落在乐营的籍册上,挂了乐营发的花牌方能干卖艺的营生,按月给乐营交烟花税。换而言之,待月楼包括薛夜来在内所有挂牌卖艺的伶人乐女,都是玉楼春跟乐营签了契书赁下的,待月楼要按份额每月给乐营交契金权当烟花税款。

薛夜来的命是不打紧的,可乐营不在乎薛夜来的死活,总该在乎每个月到手的银子,玉楼春心下凄然,脸上却要摆出一副为营使相公着想的体贴:

“长此以往,总不是法,于三公子素来荒唐,与阿夜不过逢场做戏,阿夜一个小小乐女能知道些什么,不明不白地关着,一来误了契金,二来,营里面上,总不好看,不知……”

陈营使呷了一口茶,瞥了玉楼春一眼冲她摆摆手:“大娘子,这些话你也不必说了,你是明事理的人,端阳前我应了你会去见宣抚使大人,我去了,我既没给你回话,你就该晓得个中轻重。”

玉楼春当然明白个中轻重,她的心头一阵一阵地抽痛,阿夜,阿夜……玉楼春咽下口中发咸的唾沫,向陈营使颔首道:“劳相公费心,奴如何不知,只是阿夜蝼蚁一样的人,平日不过逢迎卖笑,绝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如何就——”

如何就这么一去不返石沉大海一般,倒像是什么重罪犯人似的,玉楼春实在百思不得其解,这些日子上下打点四处奔波,又愁又急又困惑,即便此刻已经尽力挺直了腰杆子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声音却不由自主高了两分。

“大娘子,这话问不得”,陈营使把茶盏往几上一顿,盏盖扣下发出一声“叮——”的脆响,“我知娘子为人,平素仗义重情,只是这情分么——”

陈管营摇摇头:“有些情分还是没有的好。”

“下官是个俗人,下官老了,此番风雨后,下官也该请老了。”

小老头温文尔雅,待玉楼春一向客气敬重,此刻脸上难掩灰败:“能扫门前雪就谢天谢地了,玉大娘子,你回吧。”

罡风凛冽,飞沙走石,玉楼春木着一张脸立在路旁的榆树下,色泽白黄的榆钱铺了一地,一群小孩子用小手把它们拢起来,装进竹篮子里。玉楼春蓦地想起,前些年杨纤月还小,也跟小花儿一起摘榆钱儿回来,薛夜来还跟自己撒娇来着:

“姊姊,这坏兔子命真好,摘个榆钱儿还得炒着鸡蛋吃,我都嫉妒了,我小时候,捡了榆钱都直接生吃下去呢,有一回我娘得了两个钱,买点面,给我蒸了俩榆钱馍馍,哎呀呀,你不晓得多好吃,明儿我给你和坏兔子蒸一个……”

后来真做了榆钱馍馍,杨纤月不爱吃,气得薛夜来撵着她满屋子上蹿下跳。

“姨母”,杨纤月脸是煞白的,声音闷闷的,玉楼春知道她在努力把哭腔压下去,“我也捡点榆钱儿行吗?等薛姨回来我想让她给我蒸馍吃。”

玉楼春咬着后槽牙,面皮紧绷,硬着心肠直视杨纤月:“这才哪到哪,把这副没出息的劲儿收起来。”

杨纤月扁着嘴低下头,玉楼春直接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抬起来:“把腰挺直,抬头,笑。”

杨纤月努力地扯出了一个龇牙咧嘴,难看至极的笑,大眼睛里的泪珠子好歹没落下,玉楼春到底还是捏了捏她的小耳朵:“笑好看点,咱们到五里湖卢老先生家去。”

“可是卢老先生没接您的帖子”,杨纤月笑得很难看,声音也很难听,腰却是挺得很直,“咱们还去吗?”

去,自然是还要去的,玉楼春心里打着鼓,不去在家里干坐着吗?阿夜还不知道遭的什么罪呢……

卢老先生是当今大儒,昔年官至右仆射,门生故吏不少,于太守当年登科,也曾拜在他门下。老大人为人圆滑,在主战主和两派中间周旋,既保住了名声,也保住了前程,数年前辞官归隐,蔡相都给他摆宴送行。

玉楼春在东都时便与卢老大人交好,多有诗词唱和,五六年前,他老人家从豫章迁居浔阳五里湖畔,虽然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倒也时不时到待月楼坐坐。

玉楼春实在不想打搅老人家,可情非得已,浔阳城里能找的人都找遍了,再找只能往上面豫章去找。眼下家里藏着叶礼和于朝,待月楼没了主心骨,玉楼春根本不敢离开浔阳城,往豫章那边一封接一封地去信也是石沉大海,没奈何,就算知道大抵要吃闭门羹,她还是不死心地想试一试。

“大娘子,不巧了,我家老爷端阳多吃了两个粽子,有些积食,不方便见客”,卢家应门的童子恭恭敬敬的,话说得很客气,态度却很强硬,“老爷说,改天他大好了,亲自下帖子请您叙话。老爷说,前儿端阳您送了节礼来,还没来得及给您回礼,正好您来了。”

童子弓着腰,把嵌了螺钿的漆盒递到玉楼春手里:“您务必收着,天气不好,您先回吧。”

玉楼春掐着自己的手心,全程都笑意盈盈,可无论怎么笑怎么措辞,桐油大门还是缓缓关上了。杨纤月挺直了腰,笑得愁云惨淡的,扶着玉楼春上了轿子,玉楼春木着脸,笑容像冻僵在脸上似的,她打开了漆盒,两个香袋,一柄绢扇……寻常的端阳节礼下压着黄绢,上面用小篆写了八个字: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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