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逾明一路磕进祠堂正堂时,早累得面无人色,满头大汗,倚在朱色门柱上喘着粗气。
青晗听到门外的动静,从堂内出来。眼见父亲浑身狼狈,她不由有些担心,“爹,您没事吧”
“无事,”青逾明回道,他这才反应过来,诧异地望着女儿,“晗儿,你怎么在这儿?”
青家虽未像世间大多宗族般严格限制女子进入祠堂,但基本上除非特殊情况下,女眷很少出现在祠堂。
是以,见到青晗在这儿,他才会这样惊讶。
青晗道:“稍早给祖母请安时,祖母提起昨夜梦见祖父了,想来灵前祭拜。可祖母身子不适来不了,所以女儿便主动请缨过来了。”
青逾明向堂内望了眼,果然见供桌上摆满了果品香茗。
“原是这样。”
怪不得母亲特意要求他来祠堂,偏他还以为母亲只是一门心思折腾自己。想到自己的小人猜测,青逾明汗颜不已。
他忍不住关切道:“你祖母身子如何?可好转些了?”
青晗面有黯然,“祖母瞧着精神较往日还差几分,便是女儿费心逗趣,也不见祖母若往日开怀。”
这当然不是真的,她如此讲,只是故意要父亲心中难安。
果然父亲面露愧色,“看来你祖母应是还在生为父的气啊!看来我还是得亲自正德堂负荆请罪才行。”
青晗觑了他一眼,道:“……祖母说了,她暂时不想见您。”
青逾明脸上一讪,才想起这茬。
“爹您放心,祖母如今还在气头上,所以才不愿见您。等几日祖母消了气,女儿再为您求情,她一定会答应见您的。”
“辛苦你了,晗儿。”青逾明望着乖巧伶俐的女儿,心底安慰不少。
青晗垂眸,掩住眼中的情绪。要是父亲知道自己才是这场闹剧的背后推手,不知可还会如此欣慰?
小小沉默了片刻,她道:“昨日之事是女儿逾矩了,请爹责罚!”
有些话虽然不错,但却不是自己这个做女儿的可以讲的,昨日她确实冒失了。
青逾明倒没想到她重提此事,不以为忤地笑道:“你也是一时情急,并非恶意顶撞,为父不会记在心上。”
青晗欠身,“女儿谢爹不怪之恩。”
她瞥了眼父亲手上那方小盒,只作不知,“祖母那边还等着女儿回去交差,女儿得先走了。”
“嗯,你去吧。”青逾明笑得温和。
便是女儿不提,青逾明也会开口叫她走。没办法,总不能让女儿在一旁围观他向先人请罪吧?
“女儿告退。”青晗退了下去。
青逾明目视女儿背影逐渐远去,撑着门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才强忍伤痛地进了正堂。
他伏跪于地,向列祖列宗灵位行叩拜大礼,一举一动皆虔诚恭顺,不敢有丝毫怠慢。
在心中向着列为先祖告罪一番之后,青逾明才敢起身。
他小心将手里的小盒恭敬地奉在父亲遗像,手指划过盒盖时,他犹豫了下,到底没脸将盒子掀开。
望着遗像上父亲冷肃威严的面容,想起父亲在生时对自己的谆谆教诲,青逾明难免傀怍。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眶微红,“父亲,儿子愧对您老多年悉心栽培,至今一事无成,实在愧为人子。”
青逾明以头触地,砰砰砰磕了好几记响头。
此时,一张纸笺倏然飘坠,落在他身前。
青逾明惊诧,拿起来一瞧,赫然是父亲的手书,骇得他顿时面容失色。
*
顾氏放下药碗,用帕子轻拭嘴角,“晗儿,你真的觉着此计可行?”
“可不可行,试试便知。”青晗接了碗,捻了糖块递给祖母,见祖母摆手不要,她手上方向转了下,将糖块丢入自己口中。
“父亲一生最敬畏、最愧对的人,便是祖父。他如今既听不进咱们的劝导,便只能由祖父亲自出马了。”
没错,祠堂那封手书是她仿造的。说是仿,是因为手书上的内容确有,也确实是祖父所作。
祖父字学贤,他虽忙于商事,但闲暇之时也写几个字。后来祖父将它们装订成册,是为《学贤先生随笔》。
此乃祖父用心之作,又独此一本,按理应好生保存在青家书斋,以惠子孙。
可祖父猝然急病而逝,祖母病倒床前,府内乱作一团。混乱之下,有下人误以为此书在随葬之列,将之放入祖父棺椁内。
等家人发现时,棺盖已经阖上。此时再开,便是对逝者的大不敬。无奈之下,也只能任由《学贤先生随笔》随祖父棺椁长埋地下,不存于世。
青晗所仿纸笺上所写的,便是从这书上截取的。
祖父笔法,祖父遗作,并且还是从祖父遗像前飘落,父亲本就对不能完成祖父遗愿心怀歉疚,见此必震撼不已。
青晗想过了,她想要父亲就此不赌,办法其实不少。但是若想尝过多次落第滋味的他重振信心,再战科举,还是需要再下一番功夫。
倒不是青晗执着功名,必要叫父亲去考,只是她明白父亲确实有心于此。要不然,他也不会因这事灰心丧志,沉沦至斯。
而且,这也是祖父他老人家临终的愿望。
便再多试一次吧,成了皆大欢喜,不成也不会比如今更差。
至于父亲久考不中,应该也有本身水平不足的原因。关于这点,青晗考虑过了,林宥腾不是正好要来祁州吗?
借着泽河一案,林家若真扳倒了廖家,林家便欠了舅舅一个不小的人情。届时她求舅舅出面,让林家为父亲找个名师,对方总不至于拒绝的。
只是父亲先前考举失败太多,他怕了怵了,自我逃避得很。这时候,必要找人狠推他一把,想来想去,青晗觉得再没有比祖父更加合适的了。
是以,她才与祖母参详,安排了祠堂那出。
至于青晗是怎么知道《学贤先生随笔》上面的内容的,她只骗祖母是父亲先前无意教授时记下的。至于字迹,只编说是她书斋内祖父留在家中藏书上的注解描的。
为何要骗?只因真相实在残忍。
在前世那场民暴乱中,生人受罪,死者也免不了灾。那些丧心病狂的东西,劫掠活人财物不够,连死人的陪葬也不放过。
青家原是清原大户,祖坟遭抢惨重。所有先人的坟冢都被劫了,祖父的也不例外。
经年之后,一次机缘巧合的机会,她在街上书摊上一眼便瞧见了这本书,它被当作破落文人的酸书贱价叫卖。
青晗只觉得心痛不已。
那摊主见她喜欢,还故意将价格调高百倍来卖。明知是被当了肥羊,她还是一口价都没还便将掏钱买了,
青家毁了,灭了,什么都没剩下。于她,任何一件青家之物都弥足珍贵。
青晗将书带在身边多年,对上面的内容可以说倒背如流。
祖父的字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她异常钟爱,无事时便跟着临摹,久而久之竟也学得不差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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