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你出征后,我收到的第一封信,是一纸退婚书。
我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你是觉得,战场上生死莫测,怕自己哪天回不来,不想耽误我。
所以,我看了那封退婚书,哪怕眼泪再如何忍不住,也只是扣住自己的掌心,疼痛使我清醒了一下。
而后,我挤出一抹笑,问那个来报信的小厮:
“他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小厮语气很冷漠:“三小姐,只是口头之约,无媒无聘的,您何必纠缠呢。”
三年后,又有好心人,为你送来了一封信,终于不是退婚书了,是一张“与妻书”。
你看,你承认了,我是你的妻。
我实在太笨了,第一次出逃,我带了许多银财,因路上看不过,施舍了一点干粮和银钱,给一个不足十岁的小乞丐。
结果,小乞丐带着她的父亲,母亲,一起抢夺我的包袱。
我不愿意,和他们打了起来。
包袱是我的命根子,没了钱,从汝阳到苏凌,简直寸步难行,没了粮食,不出三日,我就会饿死。
最后,他们两死一伤,我代价是,从此不见天日。
幸好桐儿前来寻我,将我捡了回去。
后来,我就学聪明了,将自己打扮成了流民,混入流民堆里,这次倒是没人抢我的银子了。
只是,我低估了人性。
因为,成为了流民,尤其,我只是一个柔弱不堪的孤女。
流民,其实并非只有乞儿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百姓。
更多的,是没有户籍,没有住所,没有家庭,只靠偷盗劫掠,果腹一二的匪患。
因为见惯血腥,因为麻木不仁。
流民之中,有人将淫邪的目光,投在我身上。
哪怕,我浑身污渍。
因此,我最好的朋友,桐儿,因为护着我,被人伤了喉骨,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现在是乱世,南北正在交战,各地怨声四起,人心难测,我本不该折腾的。
折腾来,折腾去,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带着伤痕累累的桐儿,回了江阴。
我安静了下来。
直到父亲说,要将我许配给林公子。
我想,那就……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吧。
我还记得,停灵那日,是裕丰二十年,六月。
陆家打了胜仗,夺回了苏凌,又把北弥人赶了出去。
停灵七日,灵柩自楚府出发,缓缓前往灵山陵,马车驶向长街。
那日天气正好,明朗风清,烈阳似火。
东西两侧都站满了楚府的奴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不是身穿素衣,手里捧着一只白烛。
他们站在棺椁两侧,神情肃穆,一直延伸到了尽头,白茫茫的一片,像是巨浪翻腾。
我知道,楚家虽不待见你,但是,自己的宗族子弟,为国捐了躯,于情于理,都该送这一程。
我本该笑的,本该为你开心,但只是扯了扯嘴角,一句话也没说。
阿时,你看,生前,他们厌你如狗彘,弃你如敝履。
你死了,他们开始爱你。
而后,我立于尽头,一身雪白素服落落而立,虽格外清致,头上却戴了一柄冠。
一柄华贵万分的婚冠。
侯府是王侯勋贵,楚氏是百年大族。
你我的婚礼,不可太过奢靡,亦不可太过简单。
马车停下,而我缓缓走上前,抚上你的棺椁,虽然,棺材里,只奉有衣冠。
这柄冠,还是我偷偷溜进楚府,在你的寝房内一通翻找,才寻到的。
你善手工,无论是木雕,竹笛,偶人,还是婚冠。
原来,你早已备好了冠,只是还未来得及给我。
而丧礼仪仗,送行的多是楚府家奴,无人不知我乃楚灵时之妻。
无人敢拦,无人敢阻。
我高高举起那张鲜艳的聘书。
是你向淮南侯府求亲时,亲手写下的聘书。
“我苏岫玉,愿与楚灵时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永携白首,成百岁之盟,以此聘书为证。”
楚灵时,当初,你向大夫人下跪,要强娶我时,未曾问过我愿不愿意。
那我如今,举聘书嫁你为妻,亦不用问你愿不愿意。
我的目光凝在棺椁下的衣冠,眼前浮出你来侯府提亲的那日。
大夫人说:“玉儿才十六,你已经十九了,有些老。”
你说,十九正当华年,你提得动两百斤的混金裆,每日起的比鸡还早,可以每天锻炼,温养肌肤,争取身强体壮,看着不显老。
大夫人又说:“不是说你不配,只是,一个兵卒子,说出去,有些不好听。”
你说,不是兵卒,是千总,手底下人多着呢,上头说了,这次打茂县,活儿干的漂亮,要提拔你做守备。
大夫人按着额头,还是不允:“打打杀杀的,像什么样子,我们家世代清贵,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只知舞枪弄棒的莽夫。”
大夫人的儿子虽不成什么体统,但要保举入仕了,而家里的几个姑娘,都是要为家中嫡子铺路的。
嫁给一个边野将军,能得什么好呢。
我站在屏风后头,满心以为你要放弃了。
你却只是叫小厮奉了纸笔,画了一副我的像,笔触清隽,线条优美,浓淡合宜,栩栩如生。
用实力,打破了大夫人,对你只是武夫的质疑。
大夫人没法子,只能哀哀叹几声:“你见过三姑娘吗,就如此情根深种?”
是啊,虽邻里二十余年,只一墙之隔,但男女有别, 哪怕是几次权贵筵席,都是男女分席,珠帘相遮。
我又只是个庶女,出府的机会极少,那些筵席,往日也都不参加的。
你抿了抿唇角,说,见过三次,一次,是七岁,一次,是十四,还有一次,是现在。
说罢,转头来瞧我,眉眼藏了春意。
那日,阳光恰好。
我躲在屏风后头,霎时羞红了脸,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一溜烟的逃了。
后来的事,是桐儿告诉我的。
她说,烈女怕缠郎,此话,可以对应任何人。
你缠大夫人无果,又去缠了我父亲,缠了父亲无果,又去缠了楚家的主君,嫡母。
从上到下,百十号人,甚至连军中长官都求了。
反正,排除万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这样,西屏郡的某位大人发了话,大夫人只得口头应下了。
我想啊,她答应的原因,不是因为你缠她缠的紧,被你感动到了。
只是迫于西屏郡,那道无言威势。
最后,你开始光明正大的往淮南侯府跑。
大夫人怕闹出事儿,将我锁在绣房,不允一见。
于是,你来一回,便送一样东西。
有时是木雕,有时是一支钗,一枚玉,一卷画。
只是一点,你取名,约莫太随便了吧?
阿远说,你喜欢养花种草,在自己的院子里辟了一块花圃,转来培育那些名贵珍稀的花儿。
牡丹,你便取名为一月。
好奇怪,牡丹花期,并非一月。
后来,你说,牡丹天姿国色,是为花中之冠,当得起太簇之月,阳气始生,草木繁动。
芍药,你取名为二月。
桃花,你取名为三月。
四月、五月、六月、七月、八月。
十月秋菊、十一栀子、十二腊梅。
你堂堂世家子弟,君子六艺都不在话下,难道文墨就一点不通?
取的这都什么名字,毫无新意,毫无灵气,俗不可耐。
直到阿远将我领到了这片紫藤萝瀑布下,说,六公子给紫藤萝,也取了个名字。
他说,叫念玉。
阿远平时说话,有点大舌头,总是囫囵不清,所以我没听明白,他说的是恋玉,还是念玉。
所以,等下了地府,我预备找你问问。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日日月月。
我也栽了一片花圃,将紫藤萝养的很好,爬满了围墙,开花的时候极漂亮、绚烂极了。
怕紫藤萝孤单,我还栽了一片枫荷梨藤,郁郁葳蕤,缠枝摇曳。
我还为它们,取了新的名字。
紫藤萝,叫,思君,绿藤萝,叫如故。
思君,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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