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温仍旧伸手夺过了他的帕子,将他按回了檐下的摇椅,认真道:
“你替我寻了莲子,烹煮一事,就交给我吧,今日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她想了想,补充道:“可以下咽。”
她虽于烹饪一道没什么天赋,但好歹曾经为三殿下烤鸡烤兔烤蛇,攒了些经验。
加之自己曾在石窟中,食了近乎半月的水蛇、青蛙,味道也算可以入腹。
她一鼓作气,拔光了灶台旁的野草,接了水,将整间屋子一通清洗,一个时辰后,终于明亮如初。
她虽累的气喘吁吁,倒也没闲着,又将灶台反复清洗,直至水面澄澈,瞧不出一块儿污渍,这才烧起锅灶来。
只是她站在锅台边,突然想起,有个难题。
调料,该怎么洒?
味道,该如何调?
不过她向来是没办法,也要找办法的,不会调,也要瞎调,硬调。
她迅速冲洗配菜,将莲子入了蒸锅,添柴煮沸。
厨房白烟袅袅,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糯叽叽的莲子出了锅。
她一边舀着汤,一边唤他:
“吃饭啦。”
谢行湛怔了怔,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好简单的一句,吃饭了。
却是他幻想过无数次,渴望过无数次的场景。
明月相伴,一餐一饭,袅袅炊烟,烟火人间。
他的唇畔绽起一道的宛若春意的微笑,循着声音,摸着门框进去。
“来了。”
他捡起地上一块干净的小桌板,只是这院子里实在贫简,竟找不到两个像模像样的椅凳。
二人对视两眼,干脆捧着碗,一起坐在了厨房外檐下的石阶上。
雨已经停了,只是房顶年久失修,攒了积水,檐下还滴滴答答的,往下落着水珠儿。
“你尝尝?”
陆温给他递过去一只瓷勺。
他接过来,瓷勺在碗中搅拌,舀起一颗莲子,将其咬碎,鼻尖凑了过去轻嗅,果然嗅到了苦涩的味道。
还有浓郁的,伴随着食物迸发的,极咸的味道。
若他此时已经咕噜咕噜下了肚,若他此刻味觉灵敏,大约能尝出入口苦涩,浓咸的味道。
他能接受,只是莲子羹是要她点名要吃的。
若是这般,她大约是不能忍受的。
他只能抬起眼睑,认真道:
“云儿,你没去莲心,所以味道会发苦,你歇着,我来做。”
陆温双眸大睁,在他双眼前挥了挥手,见他眉头轻弯,眼睛也眨了眨,只是清冷的眼里,只余空洞清淡的神光。
“你的眼睛,有好转吗?”
谢行湛抬眼,那双剔透如春晖,晶莹如霜露的眸子,直直的迎向了她略带诧异的视线。
“没有。”
他垂下睫,在心中答:“我只是,习惯了如何做一个瞎子。”
陆温怔了怔。
她的这双眼睛,是他换给她的。
白日还好,夜间只能见三尺,三尺之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似有浓雾笼罩,论她如何,都挥之不尽。
而这双眼睛,已经是他这具羸弱的身体里,最好……最灵敏,最要紧的器官了。
“我知道你尝不出来味道,那你是如何得知……我没去莲子的。”
她心下微动,有些窘迫的问。
莲子羹,烹煮之先,竟要先摘莲心吗?
书中自有黄金屋,只是她甚少看厨艺一道的书籍,乃至于她连这样的常识……都不知道。
他垂眸,鼻尖再次凑到了碗边,嗅了嗅,勾了勾唇:
“味觉没了,还有嗅觉,眼睛没了,还有听觉,如果连耳鼻也……还有触觉。”
事情总有正反两面,他看不见,所以听觉会尤其灵敏,他失了味觉,所以嗅觉也变得尤其重要。
因而,他永远都可以闻到她身上带有潇湘春水,雨后草木春泥的味道,芬芳,清冽,叫人沉迷,叫人忘我。
“你的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个清楚。
“等一会儿再告诉你。”他站起身,径直又往厨房里走,边走边问,“还有莲子么?”
“还剩了一半。”
她捂着发烫的面颊,更窘迫了。
她明明夸下海口,要一展厨艺。居然不知要摘掉苦涩的莲心。
她郁闷无比,就着他的勺子,也浅浅尝了一口。
因她下料颇不讲究,酸辣咸甜齐备,最要紧的是苦味填满口檀,犹如饮下一剂苦涩不堪的药汁儿。
呕。
她偏头吐了,旋即吐了吐舌头:
“哈哈,除了没去莲子,有点苦,还有点咸,有点辣。”
他已经打开了锅灶,再次将柴火点燃,似是知晓她的窘迫,开口安抚:
“有莲心的,味道极苦,但治虚火上炎,清心静气。”
“先放着,一会我吃。”
陆温又不高兴了,眨了眨明亮的双眼,嘟囔道:
“为什么你要吃苦的,丢掉就好了呀。”
他垂眸:“你做的,我想吃。”
陆温心中,不知怎的,渐渐涌起一道暖流。
她忽然问道:“这就是原因么?”
谢行湛怔了怔:“什么?”
陆温的鼻尖又酸了,眼泪不由分说的涌上眼眶,现今三尺以内,也是一片烟雨朦胧:
“我说,为什么在琅琊郡时,要把我让给殿下。”
在琅琊郡时,他萌生了退意,在淮溪时,他待她若即若离,漠然不理。
在苏凌时,反目成仇,剑拔弩张,在祁州时,他只带走了招财,未曾给她留下只言片语。
争来夺去,可次次都是他,先放弃了她。
她蠢人一个,不知自己内心所思,只是不愿与仇人日日所对,才那般狠心待他。
可她并非顽石。
她很痛,很混乱,看见了他的步子一次又一次的缩了回去,她方知晓,她不足以叫他坚定的选择。
他退半步,她退百步。
他走了过来,轻柔的为她拭去眼泪:
“我迟早会死,总不能叫你真的去做寡妇。”
“那段日子,是我偷来的……已经足够了。”
若他说,他萌生退意的原因,是来自于三殿下的威胁,抑或他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待诀。
可他只是说,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身亡,会命陨,会烟消云散。
而他不愿她,做他的孀妻。
虽为残躯,亦不敢误她余生。
不知为何,她心痛难忍。
她仰头,阖目止了泪意:“那为何,大殿之上,又要与苏大人争我?”
他埋下头,铜勺依旧搅拌着锅灶内白雾翻腾的莲子,轻轻道:
“哪怕是过眼云烟,我的贪欲,随之你真正站到了我的面前……”
他顿了顿,低低道:“有些无法克制了。”
她撇过头去,不再与之答话,只是呆呆的望着檐下湿润的秋泥,眼眶依旧含着泪。
他掌着铜勺,待火候差不多了,舀起一碗莲子羹,递给她。
“所以,云儿,你又是为什么来临松?”
答案会是他吗?
他指尖微蜷,只觉心口隐隐有些发烫。
陆温接过瓷碗,又将另一个汤炉子里,一直用水温着的瓷碗拿了出来,也递给他。
“好烫。”
寒秋的吃食,若不用汤炉子暖着,都凉得极快。
她此时捧着先前装着苦莲的瓷碗,指尖霎时便被灼烫的瓷碗烫的险些起了燎泡。
他迅速接过瓷碗,放在灶台上,握住她的指尖,极致的冷意消解了她的痛楚。
他将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轻柔的呵着气,松缓着她的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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