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章等了叶无坷一整天都没把人等来,他以为叶无坷白天忙到了夜里总会闲下来。
可入夜之后派人去问,才知道叶无坷已经出关去了大将军高真的大营。
距离上次大战已经过去了一阵子,不过大宁的数万狼猿还在鹿跳关外驻扎。
谢无章没等来叶无坷只好去打听了一下,一打听才知道叶无坷和大将军高真竟然要在关外大营展示战兵武备。
这可把谢无章吓了一跳。
早些年谢无章刚刚入仕不久是在礼部做事,他很清楚大宁礼部做事的规矩。
那就是咱家有什么好东西,向来都不能让别人知道,等到有用的时候用出来,吓敌人一大跳。
后来随着大宁鸿胪寺的权限越来越重,外事逐渐从礼部全都转移到了鸿胪寺。
如今更是所有外务都有鸿胪寺负责,但归根结底也还是沿用的礼部那一套才对。
叶无坷这个家伙,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吧。
怎么能把大宁战兵那些先进的威力巨大的武器装备拿出来展示?还是给西部不安分的诸国展示?
更让他不理解的是大将军高真,如此行事稳重的一个人怎么会同意叶无坷这般做法的。
谢无章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去见叶无坷去见高真,阻止明日在大营里举行的武备展示。
人都已经出了大门后他又止步,想了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倒也不是他不想对朝廷负责,而是他觉得既然大将军高真都答应了那两人一定已有万全准备。
自己冒冒失失的跑过去阻止人家,出于好心但说不定适得其反。
况且他现在手里的事,比外务事要焦头烂额的多。
白天又有消息传来,他分派出去的左台行事根据那九张地图寻找,已经找到距离此地最近的那个地址,在那也同样找到了用于囚禁人的密室。
虽然没有找到太多有用的证据,不过从现场遗留的痕迹来看确实是廷尉府曾在这秘密关押一个神秘犯人。
而且,这个被关押的人还不是唐人王。
一次就可以证明张汤这些年主掌廷尉府的时候,做了不止一件违背廷尉府规则的事。
通敌叛国的事查不出实据,是因为安排这一场戏的人手里可能根本就没有张汤通敌的证据。
谢无章也不信张汤会通敌,更不信张汤会和谋逆之人暗中勾结,可现在到手的实据足以让张汤下台。
如此一来,他可能两边不是人。
最终导致张汤离开廷尉府的是他,那以后那些勋贵旧臣怎么可能还给他好脸色。
这一件事之后,一直试图扳倒张汤的那些文官也会把他当自己人了。
指不定会有多少人暗中过来想与他结交,甚至连徐相都可能邀请他去家里做做客。
他当然不想和徐绩那群人混在一起,不想让别人认为他是徐绩的左膀右臂。
那这样一来,真的就是两边不是人了。
可能还不只是两边,陛下就算交代了让他公平严肃的查案,张汤真的倒下去了,陛下自然也不欢喜。
皇后娘娘呢?
一想到这些谢无章就头大。
他手下行事侯参剑此时又有些没眼力见的说道:“都御史,新增的证据说明张汤不尊律法的行为不止一次,如果现在再不拦截,等他回到长安之后真的不好查了。”
谢无章又瞪了侯参剑一眼。
侯参剑这个人过去其实很低调,一直都很低调。
虽然在别人眼中他就是谢无章的亲信,是谢无章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可他一直都谨小慎微,和谢无章的另一个亲信钧既为相比他一直都少言寡语。
即便是发表意见也是在钧既为之后,可这几日,涉及到张汤的话题,侯参剑的话明显比钧既为还多。
谢无章也能理解,侯参剑的想法和他和钧既为都不同。
钧既为虽也是从最底层一步一步爬起来的,可从一开始就是御史左台的嫡系。
侯参剑不同,他原本是个江湖客,非但是右台底层也是江湖底层,这样的出身让他平日里行事低调不张扬,也会让他在嗅到机会的时候变得疯狂。
谁不想扬名?
如果把拦截张汤的事交给侯参剑去办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
他出身太低了,他需要一件大事来证明他的能力。
见谢无章并不理会,侯参剑再次提出了他的看法。
“都御史现在即刻回京向陛下禀明张汤涉案已有实据,我与钧既为前去阻拦张汤回京。”
侯参剑道:“属下已可预想到,一旦张汤到了长安城,长安城里的人会怎么保他,如今在长安城内还有两位大将军没返回驻地,一位是大将军夏侯琢,一位是大将军澹台压境。”
“这两位大将军与张汤都是故交好友,甚至算生死同袍,两位大将军只需安排一队亲兵在张汤家门口守着,谁还能把张汤带走下狱审问?”
他看向谢无章:“还请都御史早做决断。”
钧既为倒是沉默不语,似乎也在摇摆不定。
谢无章沉默了片刻后与其有些沉重的说道:“参剑,抛开现在这件案子的进展不谈,若你真的去阻拦张汤回京,真的把他下狱审问,你考虑过你将来的仕途吗?”
侯参剑点头:“属下已有思考,若查实张汤犯罪,属下的仕途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就算有都御史回护,朝廷也不会对我再有升迁。”
他说到这些的时候非但没有一丝犹豫,反而目光灼灼。
“可是都御史,我就是想干这件事。”
谢无章皱眉问:“为何?你既已知道利弊为何还要执迷?”
侯参剑道:“我就是想向天下人证明,卑微出身的我也能让开国勋贵张汤这样的大人物因法受责!”
他稍微有些激动起来:“都御史,这件案子一定会流传天下甚至流传百世,百姓们会因此而笃信律法公正!”
“连张汤这样的人犯了罪都会被律法惩处,而且办他的人还是一个普通农户人家的孩子!”
他看着谢无章大声说道:“自此之后,天下谁不信大宁律法?”
他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用这个案子证明自己有多了不起,我就是想用这个案子证明大宁有多了不起,在旧楚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事,在大宁就能发生。”
行使钧既为因为这几句话似乎都被感染了,频频点头。
谢无章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语气格外肃然的说道:“我可以答应由你带队去拦截张汤,但你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见他如此郑重且已经松口,侯参剑马上就站直了身子:“请都御史大人吩咐。”
谢无章道:“第一,拦截张汤的事只能由你一人带队去,我不会再派任何一位行使与你联手办案。”
他看着侯参剑的眼睛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要仔细思考,想透了之后再答应我。”
侯参剑立刻说道:“属下明白,如果在拦截张汤和审讯张汤的时候他出了什么意外,不与任何人有关,只是我一人之过错,绝不会牵连到御史左台。”
“若有任何一位同僚与我同行,只要出事,哪怕并无参与,也定会与我一同承担罪责,属下不会让任何一位同僚被我牵连。”
钧既为肃然道:“都御史,我愿与老侯同去。”
谢无章看了他一眼,钧既为后边的话被他这一眼硬生生给堵了回去。
谢无章见侯参剑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说出第二个条件。
“决不允许你对副都廷尉用刑,就连左台熬人的那些手段也不可用,在询问期间,必须还有廷尉府的人在场作证。”
侯参剑显然愣了一下,犹豫片刻后点头:“属下谨遵都御史交代。”
谢无章道:“还有一件事并不是条件......张汤这次回京路上必有诸多凶险,他不死,最多卸任,他死了,脏水可以一盆一盆往他身上往廷尉府身上,甚至是往皇后娘娘身上泼。”
他目光直视着侯参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也要深思。”
侯参剑肃立道:“有些人想让皇后娘娘蒙羞,甚至想利用张汤的事逼着皇后娘娘认错,甚至......”
谢无章摆了摆手示意侯参剑不必再说下去了:“既然你都想到了,那你现在准备准备就可以出发了,除了你自己的部下以及与你同级官员之外,我带来的人你也可挑选。”
侯参剑抱拳道:“多谢都御史成全!”
他转身离开,显然激动到连脚步都有些不平稳了。
钧既为等他出去之后忍不住问道:“都御史,老侯虽然平日处世低调可内心却无比火热,若我不跟去,我怕他真会有什么过激之举。”
谢无章道:“我不让你跟着并非只是怕他连累更多人,恰恰是因为知道他性格......”
他看向钧既为问道:“你不觉得他在此事上反应有些过于激烈?”
钧既为愣住,然后笑声说道:“都御史是担心他是想破坏调查张汤的事?”
说完这句话钧既为又摇了摇头:“不该如此,老侯他是都御史当年亲自从右台调过来的人,他的过往,他的为人,都御史也都了解。”
谢无章道:“这个案子不好办,可实际上......哪怕我们什么都不主动去办,只等着那些布局的人把证据一样一样摆出来,我们也能把案子结了。”
“张汤不可能背叛死罪最多就是卸任,侯参剑也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无需如此激进才对......这是他跟我多年来唯一一次性情大变。”
钧既为此时明白了都御史的心意,他俯身问道:“都御史是想让我暗中跟着老侯,看他是不是确实有异心?”
谢无章往后靠了靠,闭着眼睛说道:“我只想把这个案子顺顺利利的结了,如果他真的有异心......你阻止他,接替他,把案子办结。”
钧既为答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去安排人手了。
屋子里只剩下谢无章一人,他闭着眼睛坐在那好久都没有动。
谁也不知道这一刻的左都御史脑子里想到了多少,可那始终没有松开的眉头说明他心里想的其实并不是如交代钧既为的那样简单。
“御史台......”
良久之后,谢无章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声。
却也只是这三个字。
后院马厩旁边,钧既为找到了侯参剑。
看起来侯参剑真的是一刻都不想等了,此时天色一晚他竟然想连夜出发。
“老侯。”
钧既为上前,犹豫再三还是提醒了几句:“这个案子其实根本不用那么卖力,顺理成章的结了最好,你这样......”
侯参剑道:“老钧,左台办案不该是这个态度,这个世上最较真最无私的人就应该是在左台......”
他说到这笑了笑:“兄弟,多谢你来提醒我这几句话,若不是关系亲近,这些话没人愿意多说。”
钧既为叹道:“你自己明白就好,总之不要冲动。”
侯参剑道:“你了解我,我只是想办案,不管是张汤有什么问题我会查清楚,其他人有什么问题我也会查清楚,老钧,暂时别过了。”
他抱拳上马,带着他挑选出的律卫打马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钧既为重重的吐出一口气,他的眼神和脸色都格外复杂,似乎是预感到了自己和这位共事多年的老兄弟在不久的将来,或许会走向不同的方向。
他的眼神里有不解也有不愿。
可最终,他也还是要走向那条他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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